第八章 矿城
清晨的密斯康完全笼罩在一片迷雾之中,两三米以外的东西就已经看不清楚,远处的房屋和街道,更是只能够凭借模糊的轮廓加以区分。
建筑物的前面是大片的草坪,后面想必应该是一座规模庞大的花园,从马车上下来,赫尔仿佛置身于另外一个世界。
那个车夫显然很不满意,不过他最终只是看了一眼那几只猎狗,到了嘴边的话又缩了回去。
“有麻烦吗?是不是忘记带钥匙了?”那位少校进逼了一步问道。显然他并不打算让赫尔逃脱:“戈勒尔先生,你的庄园有那么多房间,肯定得雇一个专门的锁匠,是否能请他来帮个忙?”
从床头柜的抽屉里面取出两枚别针,赫尔蹲在了箱子的旁边,将别针插入锁眼里面拨动了半天,随着“卡”的一声轻响,锁弹了开来。
事实上他很快就发现,这确实是另外一个世界,一个和他所熟悉的世界截然不同的世界。
既然知道抵抗组织必将遭到惨败,他怎么会再去趟这淌浑水,但是违抗上面的命令,也绝对不是一件好事,所以总得做些事情。
为首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相貌堂堂的老人,他的身材并不高大,但是却给人一种精力充沛的感觉,和那些学者完全不同,这位老人显然发号施令惯了,一举一动之间都给人一种无形的压力。
但是从这些文章的字里行间,不知道为什么,赫尔有一种非常糟糕的感觉,但是他始终无法确定,到底是哪里让他感到不舒服。
“马丁少校,您和这位意外的贵客认识?”那位气质高扬的老人,突然换成一副和蔼谦逊的神情问道。
穆恩老头要前往东边行省玛菲洛的安托明市看一位老朋友,那是一座位于湖边的以风光旖丽而著称的城市,也是非常宁静的小城。
赫尔注意到,柜台后面的侍者看到他身后的那些猎狗的时候,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不过当他要了一间上等客房之后,侍者脸上的阴郁立刻彻底消失。
正在这时候,餐厅招待将他点的晚餐端了上来,这下子赫尔的思绪被打断了,将那糟糕的感觉抛在脑后,开始享用他的晚餐,他一边吃,一边还翻阅着报纸。
转念间,他便想起自己从公共马车上下来的时候有些迷迷糊糊,只有那个时候可能将行李箱拿错,赫尔隐隐约约记得,当时他的箱子和对面那位老者的箱子,并排放在一起。
他从口袋里面取出一串钥匙,插入了行李箱的锁孔,只听到“卡”的一声轻响,锁簧跳开。
给了一个银毫的小费,将旅馆招待打发走,赫尔突然间感觉到筋疲力尽,快步跑进了卧室。
赫尔说他的故事的时候,并没有刻意去看那位少校,不过他的眼睛的余光,总是将那位少校笼罩在里面。
密斯康是一座矿山城市,它的财富和繁华,全都来自于地下,来自于那些纵横交错的矿道,来自于一辆辆行驶在铁轨上的矿石拖车。
让旅馆的侍者拎着行李箱带往他的房间。赫尔还是第一次住上等客房,这才知道上等客房居然是套间,外面是客厅,里面是卧室。
他注意到,当他提到“周边狂兽之灾”的时候,那位少校的神情之中,不经意地流露出一丝异样的神情。
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赫尔仿佛诉苦般对四周的众人说道:“你们绝对无法想象,连续四天四夜没有一刻停顿地逃亡,是什么样的滋味,恐怕也绝对想象不到,‘周边狂兽之灾’是何等可怕。
当行李箱被彻底打开,赫尔一下子惊呆了。
公共马车载着众人进入城里,虽然雾气迷蒙什么都看不清楚,不过赫尔仍旧能够感觉到密斯康非常繁华,这是因为马路两边全都亮着昏黄的灯光,在亚法并不是每一个城市都会设有煤气路灯,更别说将路灯布满城市的每一条马路。
赫尔随意点了个火鸡烤排配新鲜鲱鱼生鱼片,同样他也没有忘记他的那些猎狗,他让餐厅侍者替他准备了二十磅生猪肉,送到他的房间。
从这位少校军官的眼神中,赫尔捕捉到一丝愤怒,显然这丝愤怒是针对那位老人。
在这片浓浓的雾气之中,还夹杂着一股煤灰的味道,赫尔从上衣的口袋里面掏出一副眼镜戴上,用来阻挡灰尘,这是密斯康有钱人的标准装备。
除此之外,他同样可以确信,在最近的这段时间,亚法帝国肯定不会再一次发动战争,亚法的军队和贝鲁的军队相差的,绝对不只是武器性能的好坏,这件事情连他这个外行都知道,更别说那些军官学校毕业的将军们,亚法绝对不可能派出军队。
他清楚记得,当时看到那个青年的军阶只是小小的中尉,一个中尉绝对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晋升为少校。
郊外的路高低不平,坐在马车里面异常颠簸,一直持续了将近一个多小时,马车终于拐上了一条岔路,这是一条极为幽静的小路,两边是茂密的树林,那些树木是刻意种植在这里,以便阻挡烟尘。
标示牌下并非仅仅只有他一个人,还有一位老者和一对中年夫妻,不过大家的样子都差不了多少,全都缩着脖颈戴着面罩,头上的帽子压得很低,因为那些猎狗的原因,其他人全都躲得远远的。
他的箱子里面是一本别人看不懂的魔法书,而这个箱子里面的书,他同样也难以看懂,书上的文字非常奇特,甚至比那些神文都更加奇怪。
那个金发碧眼的青年,正是当初他前往雪露特的路上,被劫匪拦住去路之后,遇到的那支贝鲁骑兵小队的队长。
他绝对没有想到,作为猎物隐藏于人类丛林中的他,居然这么快就和猎手正面相对,一想到当初在前往雪露特的路上,和这位少校相遇时候的情景,赫尔就感到浑身僵硬。
那紧紧拉起的窗帘,那始终密闭的马车车厢,那从车厢里面传出的香水味道,所有这一切都显得如此诡异。
密斯康是北方行省布朗顿的首府,即便是对于原来的亚法帝国来说,这也是一座排名相当前面的大城市,现在落到了贝鲁人的手里,对于相对不那么繁华的贝鲁帝国来说,密斯康恐怕能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大城市了。
将帽檐压低,用一条围巾将脸遮盖起来,翻起风衣的领子,赫尔将身体大部分隐藏了起来,然后拎着行李箱,静静地站立在车站的标示牌底下等候着,他的那些猎狗围拢着他。
仔细想了想,他决定先打听那位拎错了他的行李箱的老者,赫尔知道像这样的豪门,肯定会有专人负责分发请柬,也会有详细的记录。
凭借一种说不清的直觉,赫尔隐约感到这件事情的背后,有他所需要的东西。
半个小时之后,随着一阵清悦的马蹄声,一点黄色的灯光由远而近。
“我相信你应该带着钥匙。”那个少校将行李箱接过来,放在桌子上说道。“为什么不打开看看,以便确认一下是不是你的箱子,同时也确认一下里面有没有少掉些什么东西。”
那轻缓的马蹄声仿佛有催眠的作用,劳累了好几天的他靠着车厢睡着了。
跟着那个侍者,赫尔来到了山庄后面的花园里面,这是一座充满了南部风格的花园。
“用不着那么麻烦。”赫尔连忙说道。
往前行驶了五六公里之后,小路蜿蜒进入了山坳之中,几分钟之后,赫尔看到远处的山坡上一片灯火通明。
清晨,赫尔和穆恩老头在密斯康分手,老头找了一个公共马车的车站,将他和他的猎狗放了下来。
而贝鲁方面却没有这样的限制,要多少军队驻防三大行省,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一纸调令而已。
赫尔阅读得非常仔细,从这些报纸的文章之中,他也确实看到了许多事情。
拉开窗帘往外看,此刻的密斯康早已经是傍晚,他足足睡了十二个小时,突然间一阵咕噜声从肚子里面传出,他这才想起自己几乎一整天没有吃东西。
让赫尔感到烦恼的是,这个提议又没有拒绝的理由,当场验明东西是否丢失,是一种必要也是一种礼貌。
不过文章写得非常巧妙,从头到底看不到一个偏激之辞,只是点出几个属于前两个等级,但却没有被剥夺财产,只是让出主管的位置。
在那一瞬间,赫尔已经明白了这位青年少校,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他和这位少校之间,或许有着相当于猫和老鼠的关系。
赫尔是一个观察别人的专家,眼前的这群人虽然全都穿着华贵的礼服,但是他们的气质和礼服完全无法吻合。
餐厅里面的人越来越多,赫尔结束了他漫长的晚餐,不过他带走了那些报纸。
此刻迷雾已经渐渐散去,赫尔看到眼前是一扇转门,这是他以前来这里的时候没有见到过的新鲜玩意儿。
在这些抵抗组织的背后,赫尔仿佛看到了和他一起受训,并且在这里潜伏下来的同事们的身影。
赫尔完全可以猜到,为什么穆恩老头不肯和他在一起,老头不喜欢密斯康。
赫尔感到非常犹豫,箱子里面的其他东西并不重要,麻烦的是那本魔法书,和同魔法书放在一起的笔记。
然后他说起同骑兵小队分手之后的事,他提到自己在雪露特的别墅,也没有隐瞒有关穆恩的事情,他兴致勃勃地讲述着和穆恩进入魔鬼山脉的经历,也用充满畏惧的语气说起了“周边狂兽之灾”,只不过,赫尔并没有说出引起“周边狂兽之灾”的,就是他。
赫尔从口袋里面摸了两个铜毫作为车费,把要去的地方,告诉了马车车夫之后,他把猎狗们全都抱到了马车顶上。
正当他想要再试探一下,看看到底是什么让这位少校对于“狂兽之灾”如此感兴趣的时候,刚才那位侍者拎着一个行李箱走了过来。
当着众人的面,赫尔开始编造起他那没有任何谎言的谎言,他从遇到劫匪开始说起,将当初如何同眼前这位贝鲁军官认识,告诉了身边的众人。
突然间赫尔整个楞住了,躺在卧室地板上的根本不是他的行李箱。
突然间,赫尔对于这篇文章和写这篇文章的人感兴趣起来,与此同时,他也对那位希尔斯·戈勒尔先生以及他和贝鲁人所做的交易充满了兴趣。
只见他抬手将一个侍者叫了过来,对他吩咐了几句,这时候旁边的那群人已经围拢住赫尔,向他询问到底发生了些什么,赫尔只得将拿错行李箱的事情说了一遍,引来了一阵轻笑。
“没有想到又见面了。”那个青年说道。
这两样东西,让其他人看到或许没有什么关系,但是让这位身分可能和他差不了多少的少校看到,肯定会引起他的怀疑。
水池的边上聚拢着一群人,那群人之中,有一位看上去已经七十多岁的老者,同样是差不多年纪的老人,这位霍布斯先生和穆恩就完全不同,穆恩老头给人的感觉是曾经沧桑之后看破红尘的那种淡然,而眼前这位老者却是一种异样的平静。
这篇文章发表在《布朗顿时报》上,位置很不起眼,文章的内容明显针对贝鲁当局将三大行省的居民划分成七个等级的法令。
最近这段时间,北方三大行省显得不大太平,靠近南方的一些地方劫匪横行,而在其他地方,打着各种各样口号的抵抗组织、游击队,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
那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英俊却又不失刚毅,额头微微耸起,以致眼窝看上去有些凹陷,也令他的目光显得更加锐利逼人。
在这丝愤怒的目光后面,还隐藏着不易察觉的轻蔑,同样从老人的神情变化,也看得出来,这位少校让那个老人感到恐惧。
花了半个多小时,赫尔总算在一张三个星期以前的报纸上,找到了那篇文章。
对于这些抵抗组织,赫尔从心底并不怎么在意,在这一个月里面,他仔细地分析了一下,几乎确信这些抵抗组织根本没有成功的可能。
“可以告诉各位,直到我坐上那辆公共马车的时候,我的心才彻底安定下来。却也因此拿错了霍布斯先生的箱子,才有机会和各位见面。”
虽然天色已经亮了起来,但是路上仍旧静悄悄的,不过那辆公共马车仍旧不敢太快,仅仅比步行快那么一点。
请柬是发给一个叫拉斯·霍布斯的人,时间就是明天晚上,底下有发出请柬的人的亲笔签名,那个人的名字叫希尔斯·戈勒尔。
出租马车自行离去了,这让赫尔有些为难,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回去。
第二天下午,赫尔花了二十五马克,从旅馆那里租借了一套能够看上眼的礼服,带着那份请柬,他出了旅馆。
还没有等到赫尔开口,老者已经微笑着说道:“我猜对了,我知道你肯定会来。”
那就只有一种解释,当初他所看到的,并非是眼前这位年轻的贝鲁军官真实的军阶,到底是什么样的机密,必须如此严密防护,居然让一个少校伪装成中尉,担任护送的职责。
这一觉睡得颇为香甜,赫尔已经忘记自己有多少日子,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这是一家颇为有名的旅馆,赫尔曾经来过密斯康两次,全都住在这家旅馆里面,这一次他之所以仍旧选择这里,就是想试试有没有人能够认出他。
回到自己的房间,赫尔打算先洗个澡,然后躺在床上看报纸,他已经睡了整整十二个小时,所以有的是精力和时间。
在赫尔的脑子里面,那几个人的额头上已经被打上了“国贼”的标志,这几个人肯定是做了些什么,才会让贝鲁人对他们另眼相看。
这位少校绝对是厉害角色,赫尔有自知之明,此刻的他远不是这位少校的对手,正面相对绝对没有任何优势,赫尔能够想到的就只有装疯卖傻。
中间是一道五十多米长的水池,十几座喷泉排成一条直线不停地喷涌着,水池的两旁是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树墙。
“我为我那天的疏忽感到抱歉。”赫尔连忙说道。
将最后一点财产带在身上,赫尔离开房间,来到了餐厅,此刻还不是晚餐时间,所以餐厅里面一个人都没有,不过旅馆之中显然经常有类似赫尔这样的客人,所以上等客房区的餐厅随时有侍者和厨师等候着。
报纸很多,赫尔挑了其中的几种,那全都是以关注政治变动而出名的几家报纸,那上面颇有些言辞犀利、切中要害的文章。
随手在大街上拦下了一辆出租马车,将请柬上的地址让车夫看了一眼,赫尔钻进了车厢。
赫尔径直朝着那位老者走去,老者显然也注意到了他。
不过,装傻同样也有相当的技巧,最容易让人相信的,是那些看上去一点都不像是傻瓜的傻瓜。
在等候厨师烹调的时候,赫尔让餐厅的招待将最近一个月的报纸取来。
这篇文章特别提到几个人的名字,这几个人虽然不再担任主管,但是仍旧大权在握,希尔斯·戈勒尔这个名字就在那里面。
那长长一串装饰奢华的私人马车,那些身上满是珠光宝气的贵妇人,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大革命前的那些“高贵等级”。
当马车驶进那片灯光照耀处,眼前的景象让他感到震惊,赫尔甚至怀疑他看到的是一座行宫。
突然间,赫尔的注意力,被那位少女身后的一个熟悉的身影所吸引。
赫尔将箱子里面的东西一件件取了出来仔细检查着,这种检查的方法,同样也是间谍训练传授的课程,从箱子里面,他只找到了三样可以称得上是线索的物品,一枚刻着名字缩写的戒指,一张从衣服口袋里面取出的,霍博到密斯康的车票,以及一张请柬。
在旁边观察了一会儿,他甚至已经能够猜到这些人的身分,他们之中的一些人是艺术家,而另外一些人则是学者。
从她身上的衣着看,这位少女想必是某个豪门的千金,但是却没有那些豪门千金的傲气。
少校?赫尔的心里一阵狂跳,他突然间意识到自己或许放过了一条大鱼。
这位老者和四周那奢华而又喧闹的幻境显得很不协调,不仅是这位老者,老者周围的那群人给赫尔的感觉同样如此。
赫尔感到这个名字非常熟悉,他思索了片刻,终于想起他刚才看过的报纸里面,出现过相同的名字。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赫尔被一双大手粗鲁地推醒,他已经到地方了。赫尔迷迷糊糊地从架子上取下了行李,他下了马车,他并没有去管那些猎狗,因为那些猎狗自己会跳下马车。
这一招是接受间谍训练的时候学会的。打开行李箱一看,里面倒是和他的行李箱有几分相似,除了衣服之外便是书。
贝鲁军队的实力如何,他心里非常清楚,贝鲁人性格古板固执,从来就不懂得妥协,从这两点足以推导出贝鲁当局会全力追杀抵抗组织,而这些抵抗组织怎么看怎么像是一盘散沙。
这是一幢三层楼的建筑物,但是却有两三百米长,虽然是督政府时期的风格,却充满了拨内巴大帝时代的霸气,在无数把火炬的照耀下,更显得气势恢宏。
和装傻一样,撒谎也有许多技巧,最高明的谎言是没有一点谎言的谎言,这种谎言就算花费大量的人力进行仔细的查对,也丝毫找寻不出任何破绽。
查出其中的内幕,显然比联络那些抵抗组织要安全许多,或许也更有意义。
在那位老人的身后,跟随着一位神情冷漠的少女。
马车很快出了城,密斯康的郊外到处都可以看到一排排的铁轨,这些铁轨朝着远处的群山蜿蜒伸展,虽然已经是夜晚,但是远处仍旧可以看到通红的火光,赫尔听说过,那些巨大的炼钢炉的火焰终年不熄。
片刻之后,刚才那个侍者领着几个人朝着这边走来。
那个青年同样也看到了赫尔,让赫尔感到有些麻烦的是,青年的眼神中突然显露出一丝警惕。
随便叫住一个侍者,赫尔把他的需要对那个侍者说了一遍,让他感到意外的是,当他报出了拉斯·霍布斯这个名字之后,那个侍者竟然直接告诉了他,这位老霍布斯先生就住在这座山庄之中。
“用不着道歉,事实上你还替我赢得了一笔赌注。”霍布斯先生笑着说道。